「This is a crazy guy」
我抵达CERN的那天上午,丁肇中正在彩排自己的新演讲。2024年是J粒子发现的50周年,当时他即将出差去罗马,参加意大利官方为他举办的庆祝活动。丁肇中对自己非常严格,每一场公共发言都会预先经过缜密的准备。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彩排庆祝活动的主旨演讲,题目叫做「J粒子的发现以及正负电子的物理研究(Discovery of the J Particle at Brookhaven National Laboratory and Physics of Electrons and Positrons)」。
台下有专门的工作人员为他计时。演讲结束他先确认了时长,43分钟,他有点不满意,「他们给我的演讲时间是40分钟」,他挥动着响应不太灵敏的翻页器,「大概有3分钟浪费在它身上了」,全场笑了起来,他转向听众席,「还有什么想法?」
第一个发言的人是安德烈·库宁(Andrei Kounine),AMS实验副首席研究员。他已经跟丁肇中一起工作超过40年。他提的第一个意见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提出J粒子实验的计划书,恰好那也是我刚开始对物理感兴趣的年代,我才知道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说,这个人是个疯子(This is a crazy guy)。我想也许你可以在演讲中强调一下这件事,讲讲当时的环境,正是因为你的想法和那时的普遍共识相悖,人们不相信你的实验目标,导致你的实验总被拒绝……」他斟酌了一下措辞,「被绝大部分人拒绝?」
丁肇中修正了他的后半句话,「不,是被全部实验室拒绝。」
在好几位物理学家帮助下,我理解了他在物理概念下的疯狂。物理学的基本原理告诉我们,粒子寿命越短,在实验里看到的共振峰就越宽。当时的物理学家都相信,粒子质量越大,寿命越短。基于这个共识,大部分人相信,一个新的、质量大的粒子,寿命会很短,共振峰很宽,所以设计实验的时候,不需要精确探测器去侦测窄峰。
但是,丁肇中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物理直觉。他做实验并不是基于理论预言,他的工作只考虑实验本身,这也是他的工作信念——作为一名实验物理学家,就要尽可能把实验做得精准。即便在当时大家普遍认为不需要精确测量窄峰的地方,丁肇中依然带领团队花了两年时间设计了一个精确实验,寻找新粒子。
这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视为物理学界的疯子。很多人告诉过他,这样做实验是没用的。他甚至需要模糊表达他的实验目标,才能让人接受他的实验计划。
其中一个最有趣的例子是理论学家谢尔登·格拉肖(Sheldon Glashow)。正是他和另外两位物理学家提出了粲夸克,他也最渴望有人验证粲夸克的存在,为此他还丢出了物理学史上最有名的「吃帽子赌局」——
「只有三种可能——第一,找不到粲介子(注:粲介子是含有粲夸克的介子),那样的话,我会吃掉自己的帽子;第二,在座的能谱专家找到粲介子,到时候我们一起庆祝;还有第三种可能,是局外人找到粲介子,到那时候,你们就自己吃自己的帽子吧!」
丁肇中就是这场赌局里最有名的那个局外人。J粒子验证了粲夸克的存在,但在实验出结果前,格拉肖也不相信丁肇中的方法。就在实验即将取数的那个夏天,格拉肖还专门到办公室告诉丁肇中,寻找粲夸克要用别的方法,「你在这个实验里什么都找不到」。
丁肇中的物理学家特质让他坚持了下来,一旦开始实验,他就进入了自己的解耦世界。他指示团队按原计划进行,实验在1974年8月下旬正式开始,就在三天后,他的学生第一次注意到结果里有一个高高的尖峰(bump),它发生在3.1GeV质量上,这是此前谁也没有发现过的现象。
一开始,这个学生害怕是自己犯了错,不敢告诉丁肇中,他检查了计算程序,重做了数据分析,峰值没有消失。后来整个团队一起核查,不管做了多少次检查,在3.1GeV质量周围,那个窄峰依然在,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此前从未被发现的新粒子。
如果这一切发生在一个物理学界的正常人身上,他大概率会在九月就公布这个新发现,因为那时候他们已经完成了多次排查和分析,那么,今天人类可能庆祝的是物理学的「九月革命」。但是,丁肇中的严谨和他的执着一样疯狂。他选择保持怀疑,坚持要改变实验条件,重做实验,复现3.1Gev质量上的共振现象,再次确认新发现。这花去了他们两个月的时间,也导致小道消息传到了其他实验室,激发竞争对手们抢时间寻找同一个新结果。正在斯坦福工作的美国物理学家迈尔文·施瓦茨(Melvin Schwartz)甚至专门跑到办公室找丁肇中,跟他打赌十美元,你一定在3.1GeV上发现了峰值。
丁肇中坚持要确认、确认、再确认,迟迟没有发布结果。最后是在两位合作者强烈的催促抗议下,才在11月向《物理评论快报》提交了发现J粒子的论文,正式公布了结果。几乎与此同时,斯坦福直线加速器中心的里克特团队也提交了发现相同粒子的论文,这些论文验证了粲夸克的存在,帮助物理学家进一步完善粒子物理的标准模型,此后,标准模型成为了解释基本粒子和相互作用的核心理论。
这就是轰动整个物理界的11月革命。丁肇中和里克特因为这项发现共同获得了1976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就在获奖的三天后,丁肇中收到了物理学家费曼发来的电报:
「祝贺你,Sam。但是为什么诺贝尔奖要发给你呢?你所发现的新现象是我没有预料到、也不了解的。请不要因为获奖就认为自己变成专家(PLEASE DON'T LET THE PRIZE GO TO YOUR HEAD)。我挑战你,能不能发现一些我可以理解的东西。
费曼」
他把这则电报珍藏了很久。后来,丁肇中总结了自己的实验心得,最常提到的一句话是「科学没有第二名,只有第一名」,后来每次演讲都会提到,主要有五条经验:
第一条,不要盲从专家的结论;
第二条,永远要对自己有信心,做你自己以为正确的事,别人反对是别人的事;
第三条,对意料之外的现象要有充分的准备;
第四条,不要因为大多数人反对而改变你的兴趣;
第五条,坚持国际合作。
丁肇中迄今为止一共做了六个主要实验,我在整理这些实验背景的时候意识到,真实世界对于他的提议主要有两种反应,一句话是「it’s useless」,另一句话是「it’s impossible」。他自己甚至还开玩笑地做过分类,实验物理学家反对他,理由都是「你做不出来」,理论物理学家反对他,理由则是「你做的没有用」。
以下理由都是丁肇中职业生涯里听过的反应:这个实验太贵了、太难了、太复杂了,你不可能说服国会、NASA、能源部,你找不到合作者,你不可能找到经费,这个研究目标没意义、你要找的粒子不存在……国会议员在直播镜头前慷慨陈词反对他,我们国家经费有限,现在不是研究物理的好时机;还有政客在听证会上责问他,研究一个宇宙中的粒子,这对我们普通人有什么用?
唯一不变的是,不管反对的声音有多大,丁肇中始终在自己做自己的事。「我学会了一种让自己疏离的能力,从争议中脱离出来,专注于我相信的事。」丁肇中说。
「No no no no no no no!」
呆在丁肇中的办公室里,有一种住在宇宙尽头的错觉。CERN位于法国和瑞士边境最偏僻的地方,AMS的控制室位于CERN最偏僻的那个园区里最远的角落,周围大部分时间非常安静,公交车每一个小时只有一班,步行半小时内都很少见到人,背后是远山环绕,值夜班出来的晚上会看到满天繁星,和偶尔跳出来的野生小鹿。
宇宙尽头的AMS控制室,似乎跟地球上的热闹毫无关系。CERN园区的街上整个秋天到处张贴着庆祝CERN建立七十周年的标识,举行庆典的日子连门口的马路都封了,即便热闹如此,AMS实验组依然过得像与世隔绝的外太空一样,按点值班,照常开会。
科学家和各国政要云集一堂,参加CERN庆祝典礼的那天,丁肇中正在办公室里字斟句酌地准备新论文。这并不是一个比喻,现场真实发生的场景是,会议桌前围坐一圈讨论成员,这位物理学家一个字一个字大声念出论文,这就是他写论文的方式。
先从标题开始读起,题目是AMS谱仪其中一项最新研究结果。接着,他开始念摘要部分,念到第四句话时,他停顿了一下,「这里我们要非常小心」,放慢语速念了一遍,又挑出其中的关键词「linearly」重点读了一遍,「这里所提到的线性相关(linearly)具体是从哪里看到的」?他的学生调出了所对应的原始图表,一组人辩论了一番,推敲「linearly」是否准确,确认修改后,丁肇中又把整句话念了一遍,「Good」。这是一行读了四遍、耗时22分钟才确认完成的句子。
文章每句话都是以这种方式完成写作的。念到会议后半程,他的嗓子已经哑了。不过,丁肇中还是会反复跳回开头,重新检查。他的审查范围包括了参考文献格式、图表下面的注释,甚至包括图表里每条曲线的颜色。那种严谨堪比古代诗人的推敲,用十分钟讨论了「less dominant」还是「less important」,还有一处措辞修改理由是「a stupid word」(这词听上去很笨)。
事实上,这尚且不是AMS实验最重要的实验结果。他们有一个更大、也更轰动的发现——AMS实验目标之一是寻找反物质,在13年间的探测结果中,其实他们已经找到一些反物质候选事例。不过,正是因为丁肇中的极端谨慎,他们要花更漫长的时间对这些候选事例反复确认、确认、再确认。他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表论文公布结果。
「你需要意识到,你的能力是有限的,你需要认真听取其他人的意见。」丁肇中说,这是他亲历近60年实验物理的最大感受。「我的时间有限,我所知道的也有限,所以我要时刻小心。做实验最重要的责任,就是不能犯错。」
一个惊人的事实是,丁肇中清楚知道AMS实验的每一个细节。AMS实验有650个微处理器,30万个感应元件,自2011年发射升空后,要在太空中无休止地连续工作到2030年以后,为了精准测量宇宙线,实验全程要保证最内层的探测器运行温度变化不超过一摄氏度,这一切都需要物理学家精心调控实验细节来实现。尤其困难的是,AMS探测器每93分钟绕地球一圈,经历一次日出日落,这不是什么浪漫的事,它意味着在最极端状况下,它的表面温度在日出的46.5分钟里会加热到最高60摄氏度,而在日落的46.5分钟里又骤降到最低零下40摄氏度。这对保持稳定运行温度是极大的挑战,各个部件环环相扣,互相影响,需要实时确认每个感应器都在有效工作,而这一切,全都在丁肇中的大脑中。
AMS探测器等比例展示模型,摄于日照科技馆。摄影:李斐然
这在现代科学实验中是近乎绝迹的事。我见过不同的大科学实验,一种更常见的工作方式是项目负责制,具体实验由不同的小组执行,主持实验的发言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项目主管,前期负责规划实验,后期负责分配钱和资源,已经很难亲力亲为参与实验过程的每个细节。但丁肇中始终是一个一线的实验者。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上世纪的实验物理学家,自己想、自己做。直到现在,论文里涉及到一个重要表格,丁肇中盯着屏幕想了一会儿说,我想我还是自己做吧。
AMS实验正在筹备升级,其中一份PPT里有一组说明情况的背景图表,当他发现其中一条曲线是模拟图、而不是实际实验数据时,丁肇中的反应是一连串如同触电般的抗议,「No no no no no no no! This is not for discussion!(这没有讨论余地)」等着他平静下来后,房间里的研究员试图跟他解释,用模拟图并不影响最终结论,立即被他打断了,「NO!」
他的办公室是一间不允许错误的房间。在这里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所有发言都要基于严肃思考的准确信息,即便是局外人,坐在例会现场里也会不自觉地跟着屏住呼吸。这种精确甚至体现在物理之外。我见过他为另一位诺贝尔奖得主庆祝生日,制作庆生视频PPT的时候,他甚至查阅了这位物理学家的个人传记、诺奖传记和公开个人资料,核对他的生平细节,以防事实瑕疵。
苏珊是丁肇中的妻子,也是最熟悉他的人。她在J粒子发现后认识了丁肇中,「我本来是想找一个有趣的暑假短期实习,然后回去继续读书,完成我在儿童教育心理学领域的PhD。」坐在我对面的苏珊已经有了白头发,她见证了丁肇中此后所有的物理生活,「好吧,我还在这儿。(Well, I’m still here)。」
「他是一个不寻常的人,我还没有见过第二个人是这样,他的生命每一天都在学习新知识,他就像船长一样,小心翼翼地掌控方向,带着船员朝着目标全力前行。他拿到诺贝尔奖的时候只有40岁,那时候他太年轻了,他还有很多实验想做,他不想退休。现在我想,他可能永远都不会退休。他把自己的工作放在第一位,倾尽全力去做实验,这是一件好事,他的物理让他一直不变老。」苏珊说,「他说过,要成为一名优秀的物理学家,物理必须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我在翻阅粒子物理学家履历的时候,发现了一种独特的时代特征。1990年代像是一个分水岭,很多物理学家的履历在那个时间点之后发生偏转,有的换了研究细分方向,有的不再主持实验,还有很多人直接放弃了物理的职业,而这大多源自20世纪美国物理学的一次惨败——美国从80年代开始筹备建造超导超级对撞机(Superconducting Supercollider,简称SSC),一旦建成将是全世界最大的粒子物理实验,有望发现粒子物理标准模型中的最后一种基本粒子,也就是希格斯粒子,这让整个物理学界充满希望,但这个大科学实验遭遇了一个反对大科学的时代,政局变动、经济衰退,导致越来越少人真的关心物理,再加上SSC本身的管理混乱,不懂科学的外行当了领导,懂实验的科学家在SSC又得不到主导权,所有错误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SSC实验在1993年被美国国会正式取消。
它打击了整整一代粒子物理学家的职业热情,尤其是美国物理学家,很多人因此改变方向、离开美国、前往CERN生活,有的只能跑去参加别人的实验,甚至有人转行,放弃物理。事实上,丁肇中也是SSC失败的亲历者。他的实验组花了整整一年做完了探测器的设计,写的计划书也通过了,证明这个实验在物理上没有问题。J粒子实验的时候,人们反对他是因为不认同他的物理目标,但SSC的经历证明,就算认同他的物理,实验依然会遭遇人的反对。最终,科学输给了人的争吵,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巨大的实验机会消失了。
丁肇中在接受美国物理学会访谈的时候,讲起SSC的经历时这样说:「SSC实验的取消是我职业生涯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如果它能顺利建成,很大可能上他会继续在SSC上做实验,可能也不再会有AMS实验,「现在在LHC上工作的2000多名美国物理学家可能还会继续留在美国」。
我所访谈过的所有SSC失败的亲历者,在回忆起这个时期时,提到的关键词包括「悲剧」、「惨败」、「破灭」和「前景迷茫」。这次实验夭折动摇了很多人的信念,正是因为刚刚亲历了一场惨败,那种不欢迎大科学的氛围导致很多人失去了信心,很长时间里不敢坚持自己的科学兴趣,更不敢提出自己的新实验。更安稳的选择是搬去欧洲,加入CERN,参与LHC实验去继续寻找希格斯粒子。
但是,张元翰清楚记得那时候的丁肇中,这个人身上像是拥有抵抗外界失败氛围的免疫力,开会的时候,他拿出来讨论的是自己想出来的新实验——把探测器送到太空中去,做一个新的实验怎么样?
这就是AMS实验,一个诞生于反对大科学时代里的大科学实验。丁肇中从1994年开始筹备这个实验,直到今天,没有任何事能阻挡他。
一个最有代表性的例子是H.R.6063法案。2003年,美国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失事,此后NASA叫停了多个航天任务。当时,丁肇中的实验已经完成了AMS-01的试飞,正在筹备AMS-02的发射,因为航天事故,NASA决定取消发射,实验陷入被叫停的危机。但很快,所有人见识了丁肇中的决心。他出席国会听证会,公开强调AMS实验的科学价值,游说国会恢复实验,并主动接受来自世界一流科学家的专业评审。辩论科学意义的时候,对方反对他的实验,他的回应同样强烈,「我反对你的反对!」
前任NASA局长丹尼尔·高丁(Daniel Goldin)在此后的纪录片里这样说:「我老了,我这辈子见过的大场面也很多了,我见过的国家领袖少说数十个,多了可能得上百个,光是我直接打过交道的诺奖得主就有几十人,呼风唤雨的商人、位高权重的政客,我也都见过,但我这辈子见过的所有人里,没有一个人拥有和丁肇中一样的顽强、自信、智慧以及一心一意把事做成的能力」,「丁肇中是我见过的最聪明也最坚韧的人,他从不、绝不、永远不会放弃」。
2008年,美国国会高票通过H.R.6063法案,把AMS实验的科学任务写入法律。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明确将一则具体科学任务写入法律条文、以国家法律保证一项科学实验顺利进行。一位物理学家用科学目标影响了国家决策,让立法保护科学实验,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案例。
2011年5月16日,AMS-02探测器搭乘「奋进号」航天飞机从美国佛罗里达州肯尼迪航天中心发射升空,两天后成功抵达国际空间站,安装完成后,正式投入工作,在太空中收集宇宙线的数据。这是专门为了AMS实验准备的飞行任务,也是「奋进号」的最后一次飞行。发射前,丁肇中让所有人离开,一个人在发射平台待了两个小时。
那也许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解耦状态,两个小时里,他把AMS的所有子系统、所有部件、安装细节,一次次在脑海中循环检查,所有关键节点一个一个在脑中确认。直到他完全确认毫无瑕疵,才在文件上签字,决定发射。
这份坚持换来的是人类历史上最精确的宇宙线测量。到2024年底,AMS合作组即将完成发表29篇论文,过去100年里的宇宙线测量误差极大,而AMS提供的宇宙线测量结果误差度小于1%。这些高精度的数据让人类对宇宙线有了新的理解,这些实验结果彻底颠覆了人类对于宇宙的现有认识。
AMS的控制中心的屏幕倒数一行有一串不断跳动的数字,我抵达的那一天这行数字是240,913,269,391。这意味着,那一刻已经有超过2409亿个粒子被AMS探测器记录到。每分钟还有超过3万个新粒子穿越宇宙中的AMS探测器,让这个数字一直在增加。AMS实验目前收集到的宇宙线数据,超越了过去100年间人类所有相关实验总和。
「过去大家不相信这个实验能做成,不相信他能把这么大一个磁铁放到太空里去,但他证明了这是可行的。后来的人会知道,别人说不可能,但总有一条路会被找到。科学就是这样进步的。」张元翰说。
迄今为止,丁肇中没有参与过任何关于科学意义的争辩,一直以来,他和他的实验组只在工作,替他证明了科学实验存在意义的,恰恰就是宇宙尽头的物理实验。
「He has gone into physics…again」
离开CERN两周后,我在北京又见到了丁肇中。他在北京参加J粒子发现五十周年研讨会。又一次满是白头发的聚会。会议开始的时候,丁肇中走在前面,跟他一起出现的是CERN前主任卢西亚诺·马亚尼(Luciano Maiani)和理论物理学家戴维·格罗斯(David Gross),拄着拐杖的格拉肖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讲述自己的实验时,丁肇中又一次拿出了费曼发给他的电报,「费曼对我说,Do not let the prize go into your head,千万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我把这个建议看得很重,就是因为这句话,我从来不签名支持任何我不了解的事情。」
他最关心的依然只是物理。就在研讨会前一天,丁肇中一见到其他几位物理学家,就拿出了AMS实验结果里反物质候选事例跟他们讨论,反复确认实验结果。直到此时此刻,许多理论物理学家依然认为,宇宙中不存在大量的反物质,这是更受欢迎的主流想法。但事实上,宇宙中到底有没有反物质,不是理论学家说得算,而是大自然的决定,从本质上说,这是一个实验的问题,只有实验可以证明有或者没有,在物理面前,人类的意见并不重要。
直到现在,丁肇中依然是一个常常不被理解的人物。关于他的中文报道看得越多越糊涂,里面同时掺杂着真实和虚假的细节。而当他出现在公众面前,他更喜欢讲物理,他不喜欢表达自己,也没时间表达,他在中文世界里最出名的一句话是,「我不知道」,以至于很多时候人们对他的理解仅仅停留在,这是一个敢于说「我不知道」的大科学家。
事实上,在物理学层面,丁肇中是一个远比敢说「我不知道」重要得多的科学家。他是20世纪最伟大的实验物理学家,直到今天仍在一线主持实验。以下都是丁肇中实实在在的贡献,每行寥寥几个字都意味着一场颠覆: 发现反氘; 测量证明电子半径为零(半径小于10⁻¹⁷cm); 精确研究光子与矢量介子的性质,验证了夸克模型的关键理论; 精确测量了原子核的半径; 发现J粒子; 发现胶子; 系统性地研究胶子的性质; 精确测量了μ子前后向不对称性,首次验证了标准电弱模型; 确定了宇宙中的电子族数量和中微子种类数量,精准验证了电弱统一理论; 提出并主导了AMS实验; 开发了首个用于太空的大型超导磁体; 基于AMS在太空中的观测数据,推翻了人类现有对宇宙的理解……
苏尼尔·古普塔(Sunil Gupta)是宇宙线专家,同时也将成为重要国际学术组织IUPAP(International Union of Pure and Applied Physics,国际纯粹与应用物理学联合会)的主席。他在描述自己所理解的丁肇中时,讲到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精确。在AMS实验之前,绝大多数宇宙线通量的测量误差很大,误差范围在50%到100%之间,而丁肇中通过AMS实验把误差降低到了仅有1%。过去宇宙线只能笼统分类为重宇宙线和轻宇宙线,认为重宇宙线里主要是铁元素,轻宇宙线里面是质子或者轻元素混合在一起,「正是因为AMS实验独立测量了每一种元素,现在我们知道,宇宙线的组成比过去认为的复杂得多」。J粒子实验也好,AMS实验也好,丁肇中坚持的精确测量,彻底推翻了此前人类对科学的认识。
第二件事是物理实验的意义。粒子物理实验申请经费的时候,总会被拷问,你们这个实验对社会有什么用处?一个最好的例子就是AMS实验,它以研究暗物质、反物质和高能宇宙线为科学目标,但是它的研究过程中也收集到了低能量辐射,这些数据同样重要,尤其是现在各个空间站和航天机构都寄希望于在月球或火星上建立永久基地,长时间的太空飞行暴露在宇宙辐射中。在丁肇中的实验前,几乎没有任何有效手段去测量这种辐射,而AMS实验现在已经收集了13年的数据,对每一种宇宙线元素都进行了测量,这些数据价值无限,仅仅是这一条,就足以证明对物理实验经费投入的价值。
「我还有第三句话,我们今天在庆祝J粒子发现五十周年,再过50年,J粒子将成为课本里的一个常见概念,没人会记得是谁发现了J粒子,但我想丁肇中留给后世的影响在于他所促成的这些伟大合作。我还记得在冷战时期,丁肇中的实验能让苏联人和美国人坐在同一组里讨论,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平时都看对方不顺眼,但在L3实验里能抱成一团工作,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我想这也是IUPAP能从丁肇中身上学到的经验,丁肇中懂得如何在人与人之间建立桥梁,这恰恰也是此刻的世界最需要的。在我看来,这可能是他对人类最重要的贡献之一。」
我离开AMS控制室的那一天,大屏幕上已经变成了241,379,855,333。卡佩尔说,展示这行数字是他的主意。本来控制室里看不到这行统计数字,大家只是日复一日地完成枯燥的取数、分析。有次他写邮件时统计了一下,当时恰好总数超过了十亿个粒子,邮件发出去以后,所有看到的人都跟着振奋了起来,原来我们付出的每一天都有收获。于是,当粒子总数超过一千亿的时候,他专门安排了工作人员实时展示粒子数,这样值班八个小时后出门抬头看,总数里有约1460万个粒子是来自自己的付出,也许那种物理的无聊感能消解一点点。他们特意用最大号字体在屏幕上标注,这是一种提醒——别忘了我们在做一件伟大的事。
普通人对粒子物理有一个误解。因为高能粒子需要极其复杂的实验环境才能被人类看到,所以常有人说,高能粒子的存在是一个偶然。但事实上,在宇宙中,人类的存在才是一个偶然。一个细节是,AMS实验所记录的那些粒子在遇到探测器之前,平均已经在太空中飞行了150万年,这远远超越地球上任何一个人的寿命。也就是说,这些粒子是比我们每个人更古老、更长久、见证过更伟大宇宙事件的物理存在。相比于它们,人类会吵架,会内斗,会互相攻击,人类用争论叫停了SSC实验,否认它的科学目标,但是人类不能改变物理。LHC实验在18年后证明了,上帝粒子的确存在。
答案早已在宇宙中。还将会有更多高能粒子穿越太空中的探测器,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或许真的会有来自反物质星球的访客。此刻谁也不知道答案,有或者没有,看到或者没看到,这是大自然的决定。
和他们告别的时候,我尽力记住我所见到的每个人的名字,因为我知道,这些是大概率会被声名忽略掉的名字,无论他们付出过多少心血,这些努力都很难被人知晓。诺奖没有颁给发现了上帝粒子的6000人,只要这个奖励规则不变,AMS实验的600名实验者也将难逃同样的命运,成为一场科学事业的最小基数,是伟大真理背后的600分之一。
或早或晚,他们会消失,就像所有人一样衰老,走向尽头。只不过,他们还有另一种可能,只要实验足够精确,他们可以变成物理的一部分,先是变成CERN里面的一块路牌,然后变成一个常数,一个基本概念,一条定律,就像安培变成了电的单位,费曼留在了他的图里,标准模型刻在石头上,矗立在CERN大门入口不远的地方。这是物理的最终结局,一个人活在物理里,变成真理的一部分,是远比人类世界的奖赏、记录、语言更久远的生存方式。
也正是这种乐趣,吸引着一个又一个人掉进了物理中。那是物理学家的爱丽丝奇境,是只属于极少数人的快乐。
整个访谈过程中,我最喜欢的一幕发生在AMS升级会议上,那是2023年的春天,丁肇中来到北京听取升级工作进展。讲台上放着一个新的束流监测器,来自山东的学生正在报告设计细节,丁肇中突然打断了他——
「我没有听懂。」
房间陷入了一阵讨论,但丁肇中没有被说服,「我还是没有听懂,这样设计不清楚,我们需要非常小心。」
问题暂时搁置,装在大盒子里的监测器搬到了房间角落,会议继续。我看到丁肇中突然不说话了,台上还在进行汇报,他突然站起身,一个人跑去角落里,蹲在地上盯着角落里的盒子,愣了快五分钟,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会议结束时已经超过晚饭时间,但刚一宣布结束,前排的研究员全都跑去了同一个角落,力气大的两个人直接把它搬回了桌面上,大家围着盒子讨论。汉语、英语、带意大利口音的英语和德国口音的英语顿时充斥了整个房间,这是我见证的又一次解耦过程,只不过,这次是一群人一起掉进了物理里。
负责组织晚宴的工作人员在门口自顾自地抱怨,晚高峰了,要堵车了,菜要凉了。但他的声音传达不到那个角落里的物理学家们。事实是,那时候谁也打断不了他们。他们正在物理的真空状态。说意大利口音英语的大叔拉着中国负责人争辩,丁肇中站在旁边,盯着盒子里面检查细节,两个白头发的研究员拿出纸笔边写边讨论。这是丁肇中在地球表面创造出人的真空,里面没有人的厮杀和分裂,在那个不属于眼前的世界,只有他和他们的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