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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的烟袋嘴儿和烟袋锅,我从6岁来到爹妈家,那时候他们已经五十多岁了,没错,我是“抱来的娃”。
但是不是从人伢那里抱来的,是原生家庭重男轻女,亲戚看我可怜,说我爹妈人好,跟原生家庭商量过后,把我送过来的。
那时候小,懵懵懂懂半知半解,只知道自己从小住在“三姑”家,上有姐姐下有弟弟,从来没被重视过,“三姑”身体孱弱,经常卧床,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会哄着让我叫她“妈妈”,忘了自己称呼她老公什么,好像也不是“三姑父”,好像见了他永远是畏畏缩缩的,不敢称呼什么,记忆里他俩的脸都是模糊的。
第一次去爹妈家,是个夏天,头天亲戚来家里吃了个午饭,饭后大人坐着聊了好久,夕阳快下山时,亲戚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回他家,那天的夕阳好大,金灿灿的,照在我平常经常走的那条直直的下坡路上,我们一路往下走,就像踩在金波荡漾的河流里一样,悠悠忽忽的,连我平时最怕的那条大狗,都没有冲出来冲我龇牙咧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我就是很开心。
第二天早上,亲戚喊了另一个亲戚,让我叫另一个亲戚二姑,带我坐上一辆小轿车,我晕车,一路都窝在二姑的怀里睡觉,迷迷糊糊被带到一个地方,很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在一个铺着白色床单被罩的房间里,见了一个穿条纹衣服的瘦高个,让我叫三爹。他们聊了一会儿,又带我坐上小轿车。我一直叫着难受,窝在二姑怀里睡,似乎还吐了。
后面是被“吱呀吱呀……”的知了声叫醒的,二姑牵着我的手下车,一群大人在车旁边说话,我看了一圈,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村子里,迎面一排大三间的青砖瓦房,旁边一间小一点的红砖房子,顶上竖着一个烟囱,红砖房紧挨着青砖房,整整齐齐的一排,院子是用各种树枝圈起来的方正泥土地,扫的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的,踩上去硬硬的,院子周围一圈杨树,知了就是在那树上叫唤。
进屋后,亲戚拉着我,来到一个人旁边,让我叫爹,我抬头看他,他穿一条灰朴朴的裤子,裤腿挽到小腿肚,腿上是常年劳动的黑瘦的肌肉和泥点子,光着脊梁,腰里别着一个长杆杆,一头有个圆窝窝、一头有个石头嘴儿、中间挂个灰朴朴的方袋子,袋子散着常年摩擦的亮亮的油光,有浓浓的烟味从袋子里飘出来,他身上也是黑瘦的肌肉,正笑眯眯的看着我,脸上是风吹日晒的沟壑,头几乎是剃光的,黑亮亮的。
我看着他,感觉有点陌生,但又不怕他,就乖乖的叫了声爹,随后我就一直窝在他的怀里了。
亲戚、爹、司机坐在堂屋的靠背木椅上说话,一个短头发的高个的女人(他们让我叫妈)一直忙进忙出准备饭菜,二姑也去打下手了。
中午吃了什么已经不记得,只记得我窝在爹满是烟味的怀里,听他一边鼓捣那个长杆杆,一边同旁人聊天。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底小口大的碗,里面装满了黄橙橙的液体,见我一直盯着看,就问我“想喝不?”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于眼巴巴,他端起那碗液体,递到了我嘴边,我犹豫了一下,低头吸了一大口,苦涩味让我的脸皱成了小橘子,他爽朗的笑起来,在桌子腿儿上敲了敲他那长杆杆有锅的那一头,开始不停的给我夹菜。
亲戚在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开车走了,我为他们没让我上车错愕了一下,开始哭着追着车跑,妈跟在后面“娃儿呀,娃儿呀,你别跑啊”的追我,追到村后面,眼看着车已经一溜烟的走远了,一个嬢嬢赶在我前面把我拦了下来,妈跑过来把我搂在怀里,告诉我“不要跑了,这里是咱家,你以后就在咱家住啊”,我拼命挣扎“我不要在这里,我要我三姑……”
我这个人,有记忆以来就懂得审时度势,说直白点就是逆来顺受,眼看着车都跑没影了,又有两个挣不开的大人抱着我,渐渐的就不再挣扎,乖乖的跟着妈和那个嬢嬢回了家。
后来,我就在那三间青砖瓦房住了下来。他们告诉我,因为计划生育,我一直被寄养在原来那个家里,由“三姑”养活,现在我大了,“三姑”家里养不过来了,就把我接回家来了,我相信了。
我在这个家里快乐的成长,很快和周围的小孩玩成一片,我爹很喜欢我,最喜欢抱着我坐在靠背椅上,边抽烟袋边跟我解释我脑子里不时涌现出来的十万个为什么,也喜欢坐在堂屋正中央我专门给他安排的位置上,看我在堂屋那青亮光滑的老水泥地上画一个方形的“舞台”,我挺着胸膛站在“舞台”上给他表演我之前在“三姑”家上幼儿园时学到的儿歌、诗歌、童话故事,他看我的眼睛亮亮的,满是骄傲。
我知道了爹抽的那个长杆杆叫“烟袋锅”,那个方袋子里装的是烟叶子,村里好多老头也抽,可是他们的烟袋锅都没有我爹的烟袋锅好看。我爹的烟袋锅烟嘴儿是个好看的青色石头,触手滑滑的凉凉的,烟袋锅儿是黄铜的,被手摩挲的发白发亮,连接嘴儿和锅儿的杆子又直又亮,泛着老木头的光,烟杆中间绑着的烟叶袋子布料硬硬的,袋子里永远鼓鼓的装满了细细的烟叶子,袋口的抽绳只需要一拉,一根也别想漏出来。烟叶袋子旁边绑着一根银色的细棍棍,每次爹要抽烟的时候,会先用那个细棍棍在烟锅儿里掏啊掏啊,掏出来黑色的油油的烟灰渣子,在椅子腿儿上磕掉,再用细棍棍把烟嘴儿上的小孔捅一捅,确保烟孔是通的,再从烟叶袋子里捏一撮烟叶,塞进烟锅儿里,用细棍棍捣实,叼着烟嘴儿,擦着火柴,用黄黄的火焰去烟锅儿那里点烟叶,一边点,一边轻轻的吸,直到烟叶子发出红光,冒出一股轻烟,便舒服的眯起眼睛,吧嗒吧嗒的开始吸了,这时候我窝在爹的旁边,靠在他的膝盖上,无论问他什么,他都会笑眯眯的回答我。
爹是典型的中原农民,他敦厚、老实、话不多,农村的活计多,从犁地、播种、撒肥料、蓄农家肥、锄草、打农药,到割麦、晒麦、打麦、推着板车去镇上供销社交公粮……
麦子收割完,紧跟着又要筹种夏秋季作物,朝天椒、菜辣椒、芝麻、高粱、玉米、绿豆、黄豆、蚕豆、花生、红薯、棉花……都要种一点的,每样农作物有不同的脾气,各个时间节点有各样的活计。
其中尤属棉花最为矜贵,需要在薄膜棚里育苗、把育好的苗分种到地里,苗不能稠不能稀所以得一棵一棵挖坑间窝的种,成长期间不能旱不能涝所以得挖田垄利排水,还要给分芽儿、打岔儿、疏果儿、捉虫儿。棉桃儿成熟也是分批次成熟,得时时盯着,眼看着一批棉桃一点点裂开口子,在太阳下裂开到将近90度角的时候,就要准备摘了。要在凌晨四五点下地,趁着枝头带点露水,棉叶潮湿没有焦碎的时候摘,连壳一起摘进竹筐里,拎回家摊开在太阳下暴晒一天,等棉桃彻底裂成盛开的花的形状,夜里在院子里过凉的时候,再从棉壳里把雪白的棉花摘出来,这样内里的棉花不会因为没长熟晒成一坨一坨的硬撅撅,也不会粘上焦碎的棉叶影响棉花的轻软洁白。棉桃分批次成熟,摘棉花就要连着持续好多天。
菜园子也不能让空着,这是一家人一年四季新鲜蔬菜和蔬菜干的重要来源。一年4个季节365天,除了下大雨、寒冷的冬天和过年期间,大概有300多天每天都要往地里跑几趟。夏秋忙的时候,需要凌晨踏着露水去,晌午才能扛着日头回来,下午太阳稍微偏斜不那么毒的时候,又要去地里劳作,直到满天星光闪烁,才扛着锄头、脚镰、钉耙、犁头、竹筐等回家,瘦瘦的脊梁被夏日的阳光晒过、又被秋夜的凉风吹过,变的黑红黑红的。
爹喜欢抽烟袋锅,也喜欢喝点小酒,这似乎是他农忙的暇隙里自我解压的一种方式。他抽旱烟,不抽纸烟,因为纸烟贵。他喝酒却不贪杯,一天的劳累后,放下农具,晃到村头的小卖部,一边跟老板说着当年的收成,一边等老板拿着长柄酒勺从高高的陶罐里打上一勺散白酒,倒进二两的深碟里,滋儿滋儿喝完,叫上一边早早守在小卖部等他喝酒时顺便买个零嘴儿的鸡贼的我,开开心心的回家。
因为长年抽旱烟,爹身上总有一股浓郁的烟味儿,这烟味不同于其他抽纸烟人身上的味道,也跟别的抽旱烟的老头儿身上的味道不一样,他身上没有油油的老人味儿、也不掺和长时间不洗澡的体味混合腌渍,只有烟草燃烧过后,遗留在身上的烟叶的淡淡的余味儿,余味儿常年累月的积累,慢慢变得浓郁,经过时间的发酵,就成了爹身上独特的烟味儿,偶尔混上点散酒的味儿,让我觉得踏实、安全。
爹的烟叶是去集上买的,农闲或者天气不好的时候,爹会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两边各挂一个大竹篓,有时空的,有时一边蹲个我,一边装点农产品,去镇上赶集。卖完农产品,采购完家里需要的东西和我的解馋零嘴儿,爹会推着车子来到一个跟他同龄的老头摊前,熟络的打招呼,讨价还价的买上一捆自家种的烟叶,哼着小曲儿回家。
烟叶摊开在太阳下,晒的九成干后,爹就坐着小板凳,一片一片的翻检那些烟叶,待到没有掺杂杂质、硬梗、草叶后,再慢慢的揉搓成细细的烟丝,装进专门的一个小木匣子里的大布袋子里,每天再从布袋子里掏出足够一天抽的烟丝装进烟叶袋子里。
爹做这些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满足的笑,仿佛那烟叶寄托着他全部的愉悦,在晾晒、翻检、揉搓、燃烧中,通过双手和肺传遍全身,晕染着他的每一个日日夜夜,让他在繁忙苦闷的农活中,体味到百样的乐趣。
后来,爹生病了,农活也干不了了,酒也不能喝,烟袋也在医生和家人的劝诫下,被深深埋在他那个早已经空了的装烟叶的木匣子里,能起床活动的日子里,他还会时不时搬出那个木匣子,抖抖索索的摩挲几遍他的烟袋锅,深深的闻一闻那烟袋子上遗留的烟叶味儿,裂着嘴笑着,颤颤的跟我再讲一遍十年前茶馆里有人愿意花50元买他的烟嘴儿,他本来都卖了的,又因为实在舍不得,骑车追到别人家里把那个烟嘴儿要回来的事,他说后来他才知道,他那个烟嘴儿是玉石的呢。
再后来,爹去世了,在我14岁的时候,木匣子被遗忘在窗边的火柴柜子上,成了堆放各种杂物的地方,谁也不愿意再翻开看看。
高中时候,因为听见木匣子里唧唧的老鼠叫声,我把木匣子搬下来清理,从一堆旧作业本、旧布头、破塑料袋中翻出来爹的烟袋锅,紧紧的裹在装烟叶的大布袋子里,时间久远而烟味不散,仿佛爹还在身边,一边吧嗒吧嗒抽着烟袋锅,一边咧嘴笑着看我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那个烟袋锅因为时间远了,烟杆因为长时间无人问津已经枯朽失去光泽,印象中很结实漂亮的烟叶袋子,竟也全是被岁月磨损的毛边和破洞,我便将烟嘴儿、烟锅儿拆了下来,连同一个小的闲置的烟嘴儿,随身携带了。
这烟嘴儿、烟锅儿,跟着我去了高中宿舍、大学宿舍、实习宿舍……一路跟着我来到了现在的家,每当情绪翻涌泪难自禁的时候,便翻出来看看,闻一闻那上面还残留的一丝烟味儿,从中汲取些许平静和寄托。
这两年随着凡尘琐事的增多,心磨炼的愈发老练,很少有太多大起大落的情绪,渐渐的就把它们给忘却了,今日看到这个问题,突然就想起了它们,从另一个木匣子里翻出来,一时笑泪交织,久久不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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